“我知道田公公眼下心裡不舒服,可是,這消息對皇上很重要,我找不出其他的法子,隻能冒險一搏,如果因此落在東廠又或者錦衣衛眼中,也就隻有我們各自承擔其中風險了。”田義雖然并不是乾清宮近侍,但在内書堂自幼學忠孝禮儀,對皇帝忠心耿耿,聽到汪孚林聲稱這是對皇帝很重要的消息,他不免就臉色凝重了下來,那少許風險自然暫時丢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放下之前那點不滿,非常謹慎地問道:“什麼事?”“之前兵科都給事中光懋從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之事回來,上過一個題本,可是有的?有人向司禮監馮公公告密,說是皇上對遼東如此欺上瞞下非常不滿,打算好好整饬一下遼東文武。”汪孚林一面說,一面暗自留意田義的表情。果然,他就隻見田義面上看似紋絲不動,眼神卻有些飄忽,更為重要的是,田義上車開始就攏着雙手,讓人看不清更深層次的心理變化。見田義默然不語,他沒有賣關子,而是繼續說道:“馮公公覺得有人蠱惑皇上,因此一面送信給元輔,一面打算奏明太後。”這後半截話一出,田義就再也維持不住那淡然若定的臉色了。朱翊鈞這個皇帝雖說已經冊了皇後,已然成年,但就怕三個人,馮保、張居正、李太後。這三個人若隻有單單一個,那都不足為懼,可三個人加在一起卻足以把皇帝完全架空,更何況李太後素來是隻要馮保告狀,不問三七二十一,立時先把人叫來罰跪,跪完之後又是劈頭蓋臉地痛罵。這哪裡是天家教兒子,根本就是民間老娘對兒子的那一套!汪孚林确實沒瞎說,馮保想去向李太後告狀是真的,但那不是張居正告訴他的,是張宏告訴他的。反正田義也不可能去和張居正對質,而以他在那位首輔大人面前的地位,田義絕對不會懷疑他這番話!“停車,快停車!”見田義聲音幹澀,帶着幾分驚慌,汪孚林卻一把按住了田義,手勁還用得挺大:“田公公,這裡停車你怎麼回去?一會兒我兜個圈子在你家後門胡同的另一邊停下,你再下車也來得及。事到如今,你不覺得與其立刻回宮向皇上報信,卻讓馮公公懷疑,日後找到機會連你也給一并鏟除了,還不如想一個穩妥的辦法?要知道,這種小人物的告密,皇上可以抵死不認,但皇上畢竟已經親政,若退讓太多,則威信蕩然無存。”剛剛急得快發瘋的田義不知不覺又坐了回去。他本來就是打算回宮去告知朱翊鈞此事,把身邊可疑的人找出來,然後抵死不認這件事,大不了将遼東文武輕輕放過,就算馮保告狀,李太後也不可能拿皇帝如何。然而,汪孚林直接點到了天子的威信上,那就由不得他不動容。“汪掌道有什麼主意?”“很簡單,還請皇上忍耐一些,不要把火氣撒到遼東全部文武上,而是挑出罪魁禍首,殺一儆百發落了,然後把沆瀣一氣的文官拿掉幾個,放到别處去。如果皇上同意,和光懋一塊去遼東的兵科左給事中程乃軒是我舉薦的,我可以請他在上書的時候咬定這個底線。如此一來,皇上自然就做足了威信。”田義頓時為之大喜。如此一來,皇帝确實算是立威了!可是,想到陶承喾一介武将,而且是罪魁禍首,要罷官去職還算容易,可如果還想把刀子動到文官頭上,那卻未必容易,他頓時有些遲疑。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又送上了另一個驚喜。“我的故友李堯卿如今是吏部文選司員外郎,我想隻要多花點力氣,能夠說動他出面,去和吏部文選司郎中臧惟一說話。臧惟一前後經管和文選相關的事務多年,這樣一個人必然通曉官員履曆政績,如果有他聲援,遼東六監司中,拿掉一兩個,用升遷再調走一個,不是難事。但是……”汪孚林頓了一頓,這才有些為難地說道:“茲事體大,我卻不可能憑着一腔情分,讓别人去做這種冒險的事。畢竟,我還要想辦法說動元輔。”天子私诏汪孚林的目的很簡單,他需要朱翊鈞這位萬曆皇帝的授權,不論是什麼形式。盡管田義有些為難,但看到汪孚林那誠懇的樣子,他在思考很久之後,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畢竟,如今的天子說是已經親政,但票拟大權掌握在内閣首輔張居正手中,批紅大權則是掌握在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手中,皇帝若要幹預政事以及人事,當然并不是不可以,但慈甯宮還有個能夠轄制皇帝的李太後,因此深居宮中的天子,那是基本上不可能去籠絡底下的官員。而若有官員想要通過媚上來試圖讨好皇帝,那麼生怕慣出一個英宗又或者武宗皇帝的李太後一個眼神,張居正和馮保就能把人聯手滅了。所以,田義相當清楚,立時三刻要在外朝中建立一個傾向于皇帝的班子,這實在很難。其實,如今舉步維艱的内閣次輔張四維,那是一個非常合适的人選,奈何張四維樹大招風,馮保恨不得把錦衣衛的眼線直接塞到張家門前去,而張居正回閣辦事之後,對張四維的态度也已經冷淡了許多,不能冒這個風險,而且小皇帝對張四維的手段實在是不信任,打心眼裡覺得人戰鬥力弱了點。相形之下,汪孚林這個位子很合适,強大的戰鬥力更合适,更何況,這次汪孚林提到的人選之中,赫然有六科廊的給事中程乃軒和文選司的李堯卿!這樣一個身處低層,實則卻相當要緊的班子,如果用得好,對于要想掌握大權的皇帝來說,着實意義重大。至于汪孚林身在曹營心在漢……德行這種問題,和皇帝用人有任何關系嗎?隻要為皇帝所用,有才無德有什麼關系?否則,張居正和馮保如今都正在盛年,李太後也還年輕,萬曆皇帝還要等多少年才能真正拿回應該屬于他的權柄?帶着這種認知,田義在匆匆回到家裡之後,借口宮中有事,立時三刻就進宮去了。而送走了田義,汪孚林吩咐馬車調轉回家,路上少不得又是通過錦衣衛收拾掃尾,以防可能存在的東廠探子盯梢現象。今天他之所以興師動衆讓郭寶陳梁等人為他掃尾,也是為了給他們造成另一個深刻的印象。隻要萬曆皇帝朱翊鈞肯答應田義的這麼一個請求,從宮中捎帶相應的東西出來,不論是他最希望得到的手書,又或者僅僅是一件禦用的物品,那麼,他就可以進一步讓郭寶和陳梁完全俯首帖耳,不用擔心反噬。有什麼能比皇帝的信賴更加容易取信這些錦衣衛的?到了那時候,他就可以放下心來反過來摸劉守有的底牌了。僅僅是次日,汪孚林就等來了田義的公然造訪,這位司禮監文書房掌房專門跑過來的原因很簡單,又是賞賜甜食點心。若不是上次之後間隔了好一陣子才有這次,非得讓很多聰明人生出疑窦。除卻左都禦史陳瓒以及一個新上任左佥都禦史之外,監察禦史中的幸運兒就隻有汪孚林一個。以至于他送田義出都察院的時候,都有一種後背被人紮的感覺。雖說這是自己惹出來的,他還是忍不住抱怨道:“田公公,你這陣仗實在是太大了,就不怕都察院那些人妒火中燒,我日後沒法立足?”“也是因為皇上得你通風報信,對你頗為賞識,這才特意吩咐賞了那一盒點心出來。至于那些禦史的嫉妒,呵呵,反過來說,你越是得聖眷,依附你的人才會越多,不是嗎?”說到這裡,田義又特意格外壓低了聲音,“你要的東西,就在墊點心的油紙下面,記得收好。這是得天獨厚的信賴,你可不要辜負了皇上一番希望。”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之前妻子小北用過食盒裡頭夾東西給他這種伎倆,可堂堂皇帝也竟然來這一套!而且如今他還被有心送個機會讓他和宮裡的司禮監新星多多接觸的陳炌支出來,那個十萬分要緊的食盒就那麼放在自己的直房,雖說因為之前王繼光的前車之鑒,他給下頭的監察禦史以及小吏們做規矩做得很充分,可卻很難擔保萬一有人沖到他那屋子裡去,然後對那食盒動手動腳的,到時候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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