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望着他,目光中沉痛、愛憐、失望、猶豫交錯而過,道:“芳準,知道我為何要叫你回來麼?”
他第一次沒有用“本尊”,而用了“我”。
芳準淡道:“師父,您既然已經派了鳳狄那般懇求我,我又怎能不回?無論叫我回來的理由是什麼,都不重要了,弟子如今身在這裡,師父有何責罰,弟子絕不推脫。”
金庭祖師從台上站了起來,背着雙手走到石柱那裡,不去看他,說道:“有人見到你與成魔的鳳儀交涉,令他為你竊取五件神器。說你妄圖利用神器五行之力成神,甚至不惜引誘自己的女弟子,叫她為你取得水琉琴。你可知,這些作為足以令你在地府中死上千萬次?”
芳準慨然一笑:“原來如此,師父是聽信了謠言。那麼弟子自當領罰,沒有任何異議。”
金庭祖師倏地轉身,目光灼灼:“我不信。”
衆人都是一愣。
他淡然道:“我不信自己帶了三百年的弟子會如此恣意妄為,不顧天理。更不信我的弟子會有這般惡毒的心腸,膽敢在我眼皮下做這等龌龊之事!我眼看着他長大、成仙、逍遙懶散,我更知他并非面上看來那麼沒心沒肺,我知他實際上有一腔熱血,容不下任何利己私心,甚至不惜與自己的師父翻臉。這樣的弟子,有人卻告訴我他自私惡毒,我會相信麼?”
芳準禁不住動容,靜靜看着他,什麼也沒說。
金庭祖師盯着他的眼睛,低聲道:“因為我不信,所以我必須把他叫回來,我不能讓謠言玷污我的弟子,也不能容忍他人因着謠言來欺辱我的弟子。所以你現在站在這裡,這裡是清遠!”
芳準将衣角一甩,緩緩跪了下來,叩首于地,輕道:“師父。”
金庭祖師不再看他,徑自踱步,坐回台上,道:“今後你二人便留在清遠,兩百年之内不許擅自離開。”
兩百年,凡人成仙差不多便需要這麼久。
胡砂垂下頭,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慢慢濕了。她終于彎下身體,緩緩跪了下去,自始至終,一個字也沒說。
芳準輕聲道:“師父,弟子向來任性妄為。”
金庭祖師笑一聲,似有無限感慨,點頭道:“不錯,你自小便任性得很,說走就走,總是強迫師父來成全你。如今你也做了師父,為了自己的弟子甯可回來,又怎能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是你師父。”
師恩似海。
芳準恭恭敬敬地對他叩首三下,這才領着胡砂、鳳狄飄然離開,回到闊别已久的芷煙齋。
三人離開後,金庭祖師默默扶住台上的鎏金鳳頭,面上現出一絲愁容來。
一抹白衫自殿門處閃現,輕輕走到他面前,低聲喚道:“師父。”
金庭祖師神情疲憊,道:“……芳冶,你去查查,究竟謠言是從哪裡傳出的,即刻将那亂說話的弟子趕出清遠。”
白面微須的芳冶含笑道:“師父,謠言都是無風不起浪,雖然弟子也不信芳準師弟會做出那種事,然而人言畢竟可畏,這般嚴厲排查,隻怕反而冷了弟子們的心。”
“荒謬。”金庭祖師眉頭皺了起來,“謠言就是謠言,何來無風不起浪之說,你莫非連自己師弟也不相信?”
芳冶垂頭:“弟子不敢。”
金庭祖師注視着他,到底忍不住又歎了一聲:“隻可惜芳冷、芳淨都已不在人世……如今為師身邊,亦隻剩親傳弟子五人……你辦事最為穩重,與芳準向來處得好。為師事務繁雜,不能專心照料他師徒三人,你替為師多為他操心些。”
芳冶眸光微動,輕道:“師父說的是青靈真君那裡傳話過來的事情嗎?”
金庭祖師冷冷哼了一聲:“我清遠向來尊他是真君,他所作所為,無論對錯,清遠亦不做任何評價,更不願插手。這并非懼怕于他—如今他卻要壓到清遠頭上來,清遠莫非就白白給他做踏腳石麼?”
芳冶垂手道:“弟子明白了。日後必然照看好芷煙齋,不令任何閑雜人等前去打擾師弟清修。”
金庭祖師微微颔首:“……你去吧。”
芳冶躬身退下,殿中陰暗,他眸中似有血光微爍,一閃即逝,面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胡砂剛到清遠的那段時光。
寅時左右她自己起來,去冰湖那裡跑上幾十圈,在冰雪中入定半個時辰,跟着練上半個時辰的十八莺。
天色快要亮的時候,便趕去若言堂聽講。
金光閃閃的金庭祖師依舊面無表情,不偏不倚,見到新弟子憊懶便毫不留情地責備,若遇到勤奮好學的弟子,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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