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婉搖搖頭:“不用了,你先走吧。”杜允唐有些不耐:“你能不能不睜開眼睛就讓我走?這也是我的家!”毓婉嗆了一下,點點頭:“那你休息,我出去。”說完話,披好外衣站起來,睡了大半日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無論怎麼用力,也支撐不起身子。杜允唐猛地拽住她的手臂,“行了,别鬧了,要當母親的人,怎麼還是這樣的倔脾氣?”毓婉的病,個中透着離奇古怪。中醫來診治,問出月經已停,斷是喜脈,又是磕頭又是謝恩賞了紅包走掉了。西醫來診治,覺得并非懷孕,又是準備西藥,又是說讓多吃些東西,還說是精神過于緊張才會出現懷孕症狀。可杜家上上下下都願意相信是中醫大夫做出的診斷,是毓婉懷孕而不自知。毓婉聽得杜允唐的話,隻覺得耳邊嗡的一聲響。像碼頭拉響的輪船汽笛,遽然一下子震得雙耳什麼都聽不見了。她勉強自己鎮定下來:“你說什麼?”他拉過她到自己身邊,硬邦邦的回答:“你懷孕了,以後你對周霆琛就死了心吧。”毓婉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整個人幾乎不能自已,她不能的搖頭:“不可能的,我們明明……”杜允唐雖然留下與她同房而睡,兩人卻冷冰冰的自睡自的,怎麼可能會懷孕?“明明什麼?總之就是懷孕了,你以後隻許想着我是你丈夫。”杜允唐的命令讓毓婉全身冷到腳底,仿佛整個人失去了知覺,她狠狠的閉上眼睛。如果說,嫁給杜允唐是她痛苦的決定,那麼意外懷孕簡直能摧毀她所有殘留的夢想。毓婉的指甲摳在手腕上,用力摳下去,直到确定了疼痛才敢相信,一切确實已經發生,她再無法後悔。杜允唐見毓婉不肯接受自己懷孕的事實頓覺心煩意亂,抓了風衣走出房間,隻留下毓婉一個人在床上抱緊雙腿發抖。不出一個小時,杜允唐又重新回來,他沉了臉端着容媽做好的藍莓藕羹走進來:“先吃些這個。”毓婉别開頭。她此刻沒有一丁點的胃口,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得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對,杜允唐無可奈何的端了碗,用調羹攪拌好藍莓醬,輕輕抿了一些送過去,在毓婉唇邊停了許久許久,她都不曾開口。杜允唐呼吸粗重,有些語氣加重:“你最好快點吃了。”調羹頂在毓婉嘴邊,毓婉還是不肯開口。他惱了,自己探過身子壓住她的臉,“再不吃,我就用嘴喂你!”覺得胸口發堵的毓婉,氣喘籲籲的看着霸道的杜允唐,直盯得他憤然放回調羹,才厭惡的扭開臉,一開口哇的一下吐出來。杜允唐跳起,看見滿身的污穢氣得無語,外面等候的丫鬟聽到聲響,趕緊拿來東西幫二少爺擦拭。杜允唐還來不及發火,門外急沖沖跑上來容媽,進房看了一眼毓婉,收緊了步子,小聲趴在杜允唐耳邊說:“二少爺趕緊去看看,遠達紗廠着火了。”記者手記:1922年遠達紗廠的那場大火結束了佟毓婉經商的夢想,而這場大火引起的軒然大波則是她從不曾預料的。我手裡有份資料詳細的描寫了當時遠達紗廠着火後的慘烈景象,這場火災直接造成的經濟損失五十萬元,十五人人受傷,三人失蹤,整個工廠基本燃為廢墟,根本無法重建。而杜家,也因為這場大火,日漸頹落的态勢越顯征兆了。☆、從此陌路上一場大火将杜家會幫忙還債的許諾化為灰燼。遠達紗廠被燒,杜允威手上的工廠倒閉,其他工廠也都處于半停工狀态,隻有兩家勉強維持的米行因事先囤了不少儲備糧食,暫時能維持一些時日,杜瑞達焦頭爛額想從其他工廠調配資金周轉,仍一時無法籌集,再想留些空餘騰挪給佟家三十萬,難比登天。眼看又到了限定的還債日期,那氏左盼右盼仍不見毓婉送錢,整個人已經瀕臨崩潰。她不敢相信毓婉會失信父母,當然也不會相信杜家居然當真連三十萬騰挪的辦法也沒有。這樣的執着迫使她需要見到毓婉來證實,可派去的下人說,杜家二少奶奶一天不曾出門,傳了消息進去也不見回音。佟鴻仕癱坐在太師椅上,那氏仿佛已經明白什麼,疲倦的轉回身對佟鴻仕苦笑:“想來婉兒也是沒辦法了。”入冬的上空氣海濕冷入骨,天陰沉沉的壓在佟苑門口,零星滴落幾滴小雨。冰冷的空氣吸一口進了腔子,連帶得心都能冷透大半,佟家門口停下幾輛車,車門打開,為首的人居然是周鳴昌,他的身後則是若幹與佟家有債務的債主們。佟福見狀心已知不好,将所有人迎入花廳,再通知佟鴻仕和那氏見客,那氏進入花廳看見周鳴昌人已有些厭煩,轉身準備離開,周鳴昌神色從容上前擋住兩人去路:“佟兄,佟夫人,别來無恙?”“我們這樣的人家,自然比不上周家涉及産業廣泛,周老爺不僅與沈督軍做了朋友,還與黎家一同經營碼頭生意,怕是半個上海灘都要歸周老爺所有了。”見不能拒而不見,那氏冷冷的回答,由素兮攙扶着坐下不住的喘氣。佟鴻仕即便心中煩躁,也要勉強賣周鳴昌一個面子,“周兄,請坐,不知今日大駕光臨有何要事?”周鳴昌笑着拍拍椅背,“倒也沒什麼正經事,隻是聽說佟苑要賣,來看看。”那氏猛地站起身,聲音驟然提高幾個聲調:“誰說佟苑要送人?這是佟家産業,沒有萬不得已絕不可能去賣。”連日生病,她的身體已經孱弱至極,但還堅持着對周鳴昌擡起頭:“周老爺莫要說笑,便是周老爺想給這份錢錢,我們也不賣的。”周鳴昌呵呵一笑:“是嗎?我可是把這些都收回來了。”說罷,将手中的一疊紙攤在那氏面前,每一張落款都加蓋了佟鴻仕的印章,“一共是三十三萬元。”那氏抓過這些憑證盯着周鳴昌身後的一幹熟悉面孔,聲音仿佛是從齒縫間迸出的:“你們!你們怎麼能将債務轉給他?”那些佟家遠方親友們自覺理虧畏畏縮縮的向後躲了躲,偶爾有兩人膽大上前昂首:“佟太太,我們也是逼不得已,大家都知道杜家遠達紗廠着火,又倒了廠子,他們救不了你,你又拿什麼還我們?壓給周老闆好歹也能将那些損失彌補些。“那氏淩厲的目光掃過衆人的臉頰,冷冷的仿佛能将人冰住般,這些貪得蠅頭小利的人被她的目光逼住不自覺閃躲,氣得那氏全身不住的顫抖:“你們為什麼不肯再寬限我們幾日,婉兒既然答應我們了,總會想出辦法的!”周鳴昌聳肩,将手中煙鬥點燃哈哈大笑:“佟小姐,不,杜二少奶奶自身難保,如何還顧得了佟家?”那氏壓不甘示弱回敬周鳴昌:“莫非周老爺現在就能顧得了自己了?聽說碼頭被沈督軍占用,你跟在黎家身後沒得到什麼便宜。”周鳴昌皮笑肉不笑的盯住那氏:“那又如何,今天佟苑我是買定了!”佟鴻仕憤然拍桌起身:“你仗着幫派的勢頭強壓他人,眼中還有王法嗎?”周鳴昌不陰不陽的怪聲笑道:“王法?老子就是王法!還有,别把你女兒說的有多高貴似的……”他從懷裡抽出一塊喜帕:“結婚當天還與我兒子勾勾搭搭,若不是憐憫她癡心一片,我兒子早就将她那些醜事說給大家聽了。”“笑話,是你兒子先來佟苑搶親的,我與老爺從不肯同意!”那氏冷笑:“你們這樣的市井出身,妄圖高攀我們家,做夢!”“杜二少奶奶可不嫌棄我們家出身低賤,婚後還常與我兒子見面,給杜家二少爺戴綠帽子,杜家這次臨陣反悔肯定也是因為發現了什麼端倪!”周鳴昌悠悠一笑,将那塊喜帕擲在那氏腳邊:“來,大家看看,這可是你們世家教出來的好女兒!”那氏從未被人如此當面羞辱,這樣的言語鑽入耳朵,仿佛連同祖上所有的榮耀都被抹殺了,她厭惡的瞪着周鳴昌,淚水順着臉頰流下來,她不氣憤周鳴昌的粗魯,他本就是個地痞流氓,穿得衣冠楚楚仍是學不會禮義廉恥,沒什麼好指責的。她氣的是毓婉,自己用心教導這麼多年的女兒,居然甘心一輩子頂着污穢過日子,隻因為失心給了不該給的人,就不再知道羞恥二字如何書寫了。這樣下去,未來的道路又怎能順暢?思及至此,更多的眼淚流淌下來,整個人如篩糠般顫抖。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憋住哭泣,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擡起頭對周鳴昌道冷笑:“周鳴昌,我告訴你,你倘若真敢收佟苑,我就敢一把火點了佟苑,燒成灰燼也絕不給你!”毓婉一早被美齡拖到黎家做客,說是雪梅回娘家開了宴會。因想到這幾日就是欠款到期時,毓婉在宴會上始終悶悶不樂的,任憑美齡如何開解也是無用。黎紹峰端了酒杯走過來,朝毓婉和大姐微微一笑:“杜二少奶奶愁什麼?怎麼不見允唐陪你一起來?”“他還在忙其他事,晚些時候會過來,雪梅呢?”毓婉擡頭,避開黎紹峰探究的目光。不知為何,毓婉對黎紹峰總有些說不出的異樣感受,他注視她的眼神實在太複雜,根本豪不掩飾他在探查她背後隐私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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