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陣之後,城頭之上,立起數面戰旗,黑色如墨,紅色如火,在風中烈烈作響。沈瑄率領的騎兵如潮水般分開,楊铎等人繼續轉道向東,鞑子進攻開平衛,必須盡快将消息傳知遼東諸衛。鼓聲再起。遠處的地平線上,黑壓壓的騎兵和戰馬,如烏雲一般壓來,行動間卷起驚雷之聲。城頭上,親到開平鎮守的北平都指揮使陳亨與衛指揮使徐忠都是一臉凝重,在他們身邊,還站着一名十五六歲的高大少年,頭戴烏紗折上巾,身着盤領窄袖常服,袍服前後及兩肩均有金織盤龍。少年英俊的面容稍顯稚氣,眉眼之間卻英姿勃發,帶着掩不去的貴氣。他便是燕王次子,徐王妃嫡出的高陽郡王,朱高煦。再露鋒芒三叩邊的鞑子足有萬人。遠遠望去,戰馬,騎兵,仿佛自地平線處席卷了整片草原。明軍城頭之上,鼓聲再變,戰車每五輛以銅環相扣,鋒矢向北,火炮依次續填火藥,大小鐵球,泥土,或以車發,或以架樁固定。長牌手着甲護于車旁,火铳手立于車後,戰陣中刀槍林立,在鼓聲中,明軍屏息以待。馬蹄聲漸近,連環相扣的車陣橫列,以人力推向前,立起的長牌擋住了迎面飛來的箭矢,發出聲聲鈍響。車上銳利的長矛和木刺,倏忽間閃着寒光。戰馬嘶鳴,馬上騎士也不免膽寒,出于本能的拽緊缰繩,降低馬速。奔馳的戰馬揚起前蹄,倉促之間,竟有後隊與前隊撞到了一起,揚起一片沙塵。千夫長和百夫長的号令淹沒在人吼馬嘶中,幾不可聞。隻能吹響号角,陸續分兵,繞過面前一排排刺猬似的車陣,從左右或戰車的縫隙間突進。遊牧民族是馬上的民族,高超的騎術,對戰馬的控制力,非一般明軍騎兵可比。就算被從正規軍打成了遊擊隊,隻要聚集起足夠的勇士,仍能對明朝邊界造成威脅。北元騎兵越來越近,距離不到五百步時,明軍的火炮聲響起,煙塵彌漫,分散的大小鐵球砸進了飛馳的騎兵之中,落下時,帶起了一片血雨。戰争是殘酷的,一旦走上戰場,唯一能夠支撐自己,保護自己的,隻有殺戮,對敵人的殺戮。火炮之後,是連聲響起的火铳,火藥的煙塵與巨響,再一次減慢了北元騎兵的沖鋒。按照慣例,距離太近,每支火铳隻來得及放一次,不想,就在今日,開平衛的火铳兵打破了這個慣例。三輪齊射,北元騎兵完全措手不及。放在戰車之上的火铳和預先安排填裝火藥的邊軍,發揮出了預想不到的效果。孟清和也沒有想到,他不過是在回話中提及了那麼兩句,就被沈瑄記在了心裡,并被近乎完美的用到了戰場上。對比起後世,這種完美還帶着許多缺憾,但在現下,這種作戰方式帶給敵人和己方的震撼,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ldo;列陣,迎敵!&rdo;戰陣中的軍官發出了号令,戰車與火器最大的作用是減慢北元騎兵的速度,擾亂他們沖鋒的陣型,真正的勝負,仍要依靠實打實的刀鋒較量。這是在冷兵器與熱兵器交替時代,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又一次強悍與勇猛的碰撞。城頭上,熱血沸騰的青蔥少年朱高煦,用力拍着城磚,大聲叫好。因戰争而火熱的雙眼,讓北平都指揮使陳亨和開平衛指揮使徐忠想起了另一個人,那個兩次率兵北征沙漠,立下赫赫戰功,以善戰而著稱的燕王。比起喜愛讀書,生性溫和的燕王世子朱高熾,高陽郡王才更像他的父親。&ldo;别攔着孤,孤要下去!&rdo;轉眼之間,朱高煦已不滿足于用雙眼去看,他渴望親自走上戰場,親自用刀槍去殺戮。&ldo;郡王,還請三思!&rdo;徐忠守備開平,對這位高陽郡王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陳亨卻相當了解朱高煦的豐功偉績。洪武二十九年,燕王率軍北征,剛受封郡王不久的朱高煦就叫着要和大軍一同北征沙漠。&ldo;兒欲做馬前卒,與父王一同北征!&rdo;當時,燕王軍中上下均對高陽郡王贊許有佳。便是因洪武帝立下皇太孫而心存不滿的燕王,也因為次子的一番話暢懷不已。唯一感到郁悶的,或許隻有世子朱高熾。再郁悶也辦法,條件擺在那裡,除非他回爐再造,否則,外在條件肯定是比不上肖似父王的親弟弟。&ldo;郡王,戰場刀槍無眼,還請三思!&rdo;武将不是文人,勸來勸去也隻有那麼幾句話,到頭來,反而讓朱高煦更加不耐煩。他繼承的可不隻有燕王的好戰,還有不怎麼好的脾氣。&ldo;别攔着孤!&rdo;十五歲的郡王發威了,陳亨和徐忠都是滿頭大汗,最後還是跟随朱高煦的護衛開口,擡出燕王的口令才勸服了他。陳亨和徐忠同時長出一口氣,對視一眼,都不明白燕王殿下到底是怎麼想的,明知道鞑子每年都在這個時候來打谷草,還讓兒子往邊境跑,這要出了點差錯,下邊的人該怎麼交代?就在兩人不解的同時,朱高煦突然咦了一聲,指着下方戰場,&ldo;怎麼回事?&rdo;原來,正在同明軍步卒拼殺的北元騎兵,正從左翼分出一支百人的隊伍,攻向距城十裡左右的一處瞭望墩台。以往,這些城外墩台上的邊軍總是充當炮灰角色,最先戰死。現在,明軍騎兵都已從兩側沖進了戰場,其他的瞭望墩台也陸續消失了喊殺聲,那處瞭望墩台卻仍在堅守。片刻之後,又有一支百人隊伍分了出去,目标仍是那處瞭望墩台!不隻是朱高煦,連陳亨同徐忠也開始注意起那處瞭望墩台。&ldo;那處是何人戍守?&rdo;徐忠詢問同上城頭的衛指揮佥事,不想對方也是一頭霧水。城中自千戶以下均領兵出戰,一處瞭望墩台的守兵,他怎麼會刻意去留意?&ldo;戍守此處者,必是善戰之人!&rdo;朱高煦雙目灼灼,銳氣逼人,&ldo;待到擊退了鞑子,小王必要見上一面!&rdo;聽聞此言,城頭衆人面面相觑,心下暗道:高陽郡王這番話是有心還是無意?若是有心,恐怕需得下令派人援救這處墩台。孟清和還不知道自己被青蔥少年朱高煦惦記上了,他的情況已是相當危急。布置好的拒馬和陷坑的确發揮了不小的作用,但架不住敵人太多。拒馬被撞開了口子,折斷的木刺和長槍散落在地上。陷坑裡填滿了人和馬的屍體,通向地堡的路已經被血染紅,倒伏在地上的,除了鞑子還有他手下的邊軍。&ldo;丁小旗,還剩多少人?&rdo;靠在牆邊,壓根不在意飛過來的弓箭,孟清和撕下一條裡衣,一頭在嘴裡咬着,用力紮緊了流血的手臂。很疼,疼得快要麻木了。&ldo;回總旗,劉小旗帶人守在後山,此時尚且不知,堡中隻餘十二人。&rdo;十二?孟清和愣了一下,猛的攥緊拳頭。他承諾過,要讓大家活着的。他承諾過的……&ldo;總旗?&rdo;丁小旗沒受傷,可狼狽的樣子卻不比其他人好多少。&ldo;丁小旗,你說咱們還能活下去嗎?&rdo;孟清和的話沒有得到回答,沒人能給他答案。鞑子實在是太多了,從開始到現在,他已經沒精力去數自己到底殺了多少個,他隻知道,斷在他手裡的長槍已經增加到了三支,連腰刀都砍得卷刃了。若非還有一口氣撐着,他怕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他就不明白了,不過是一處瞭望墩台,鞑子這麼不要命的往上填,至于嗎?如果此時有一張地圖擺在面前,或許能給孟清和提個醒。他戍守的地方,恰好攔在北元騎兵進攻和撤退的路上,不把這裡打下來,萬一打谷草失敗,跑路都跑得不安心。&ldo;再來一次,咱們就真得全……&rdo;孟清和話說到一半,突然住口了,用力抓了抓結成縷的頭發,他不能死,絕對不能!就在這時,地堡二層的邊軍突然叫道:&ldo;總旗!快看!&rdo;孟清和站起身,擡眼望去,整個人都愣住了。一支身着朱紅袢襖的騎兵,正同山下的鞑子絞殺在一起!這是湊巧?還是……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孟清和一咬牙,&ldo;諸位,敢不敢和孟某拼一把?&rdo;&ldo;總旗隻管下令!&rdo;&ldo;好!&rdo;孟清和扔掉了卷刃的長刀,随手又抓起一支長矛,&ldo;去叫劉總旗過來,咱們就賭這一把!&rdo;墩台之下,厮殺在一處的明軍和鞑子,同時聽到一陣仿似乎破鑼般的吼聲,刺得人耳鼓生疼。擡頭望去,隻見十數名明軍,合力推着三輛立着長牌,遍插‐木刺長槍的獨轅車,從山上直沖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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