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老師看了她一眼,不情願地說:“坐下吧。”想了想,又放下粉筆:“同學們,你們不要覺得現在聽起來這些東西很容易,這是代數的入門知識,現在不打好基礎,以後怎麼辦?初中和小學是不一樣的……”她是隔壁班四班的班主任兼任三班數學老師,班主任大多有說教癖,長篇大論到一半,柳蓉就又走神不知道走到哪去了。數學老師掃了她一眼,心裡感歎,這孩子真是爛泥糊不上牆。課程仍在繼續,最後臨下課的時候,老師為了認識新同學,特意留了幾分鐘,對着名冊挨個點,顯然,“柳蓉”這個名字,也是數學老師的重點關注對象,于是她點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特意扶了扶眼鏡,并非常好奇地想知道這是哪位。悲劇發生了,等柳蓉穿牛仔褲的姑娘柳蓉算算時間,得嘞,沒希望了,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也不嫌晚了,跟着一群人被趙洪帶進了辦公室。其中有一個小姑娘特别活潑,沒一會功夫就把前邊的人都認識全了,又跑過來蹭到柳蓉旁邊:“哎同學,你是不是就是那個全班第一呀?”柳蓉擡眼一看,心裡就想,這同學長得可真好看,皮膚白,瓜子臉,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大概是因為自己不夠好看,也或者是對小學班花那個趾高氣揚的公主樣子印象太深刻,柳蓉在漂亮姑娘面前,總有那麼一點很微妙的心态,同她們說話的時候,她那渙散的精神就比較容易集中,同時心裡飛快地給對方的五官細細打分——然後想着,其實她也就是哪裡哪裡好看,哪裡哪裡也不怎麼樣的。而當對方忽然以一種訝然的、豔羨的口氣打招呼的時候,柳蓉心裡忽然就對“全班第一”這個虛無飄渺的稱号産生了一種無法言語的虛榮感。就好像小學生計算期末分數時候那種,我語文雖然比你少兩分,但是數學比你高出二十分的那種默不作聲的虛榮。于是柳蓉欣欣然地點點頭,跟她攀談起來。小美人就噼裡啪啦地說起來:“我叫胡蝶,就是蝴蝶的那個蝶——你怎麼考那麼好的?我就不行,原來小學學習還挺好的,這回沒考好,要不然我拜你為師吧?哎你以前當過什麼?”柳蓉說:“我以前是我們班文藝委員。”胡蝶問:“那你是不是會什麼呀?”柳蓉想了想,按時間順序說:“我一二年級的時候參加舞蹈隊,後來老師嫌我跳舞的時候張牙舞爪的,老說我,我就不去了,三年級開始又參加合唱隊,後來也不去了,還學過電子琴,考了一回級,覺得沒意思不愛練,就退了。”胡蝶睜大了杏核眼,崇拜地說:“你可真多才多藝,不行,我一定要拜你為師。”柳蓉沐浴在小美人崇拜的目光裡,得意洋洋地差點讓樓道裡的一道檻給絆個五體投地。不過她一會就發現,這叫胡蝶的小美人話有點多。從教室到老師辦公室,不過上兩層樓,短短五六分鐘的路程,柳蓉已經知道了胡蝶同學的所有直系旁系家族成員們,各自的年齡、籍貫、婚否、以及吃飯是否吧唧嘴,睡覺是否打呼噜等個人癖好。雖然她說話聲音清脆好聽,但鑒于大家都安安靜靜地跟在老師後邊稀稀散散地走,因為不熟悉,也就沒有太多交談,就聽見胡蝶一個人叽叽喳喳,不時有人回過頭來往這邊看一眼,眼神裡分明傳達着一個信息——這妞兒别是缺心眼吧?胡蝶身材纖細,神經卻不大纖細,好像全無所查。柳蓉覺得,再這麼下去,恐怕自己也要被未來的班委會同學們物以類聚到“缺心眼”的範疇裡,于是腳下微妙地頓了一下,落後了蝴蝶半步,然後跟一直跟在她們身後的常露韻說:“常露韻,你認識胡蝶麼?”胡蝶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眼睛一亮,掉轉槍口:“你以前是二小的吧?我也是,我上回去老師辦公室的時候看見過你!”柳蓉毫無負罪感地把空間留給這兩位老鄉見老鄉,埋着頭緊走兩步,追上了大部隊。很久之後,她看閑書的時候學到了一個詞——死貧道不如死道友。柳蓉叫她的名字的時候,常露韻其實正在走神,她走在她們身後,好像她一直習慣走在别人身後,理由很簡單——她覺得這樣就不會有人在自己後邊偷偷摸摸地笑話自己的腿有多粗。常露韻覺得自己好像有種毛病,看一個人的時候,總不是從人家的臉打量起,而是第一眼先看腿——她固執得覺得,腿細,就是一個人瘦的标志。當然她是錯的,因為事實上鴕鳥的腿也很細,但是仍然笨重。有時候她會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把兩隻手攏起來,去比量自己的大腿,越比越靠近膝蓋,越比掐着自己肉的手勁就越大,以造成一種自己好像比上一次量的時候瘦了一點似的錯覺——上一次量大概是三分鐘以前。除此以外,她還有時不常地用手指頭去量自己的手腕,裝作思考的樣子、把手托在下巴上量自己臉的寬度,裝作肩膀酸痛的樣子、用手去捏肩膀最沒肉的地方、以碰到骨頭作為心理安慰等一系列的毛病。當然,常露韻自信做得很隐蔽,因為至今,沒有人發現她這些小動作代表什麼意思。剛剛她就在打量走在前邊的兩個女孩的腿,她心理暗暗把她們歸成一類——穿牛仔褲的女孩子。盡管牛仔褲這玩意十分爛大街,但她還是忍不住羨慕,因為常露韻不容易買到能穿進去的牛仔褲,即便能塞進去,她也會覺得,讓緊繃的褲子分毫不差地勾勒出她的肥肉,是件很難為情的事。她自己喜歡研究别人的腿,于是很自然地推己及人了,并且不知怎麼的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如果穿得寬大不貼肉,别人看不見她的肉了,就不會覺得她胖了。顯然,她不能理解,即使過節的時候月餅隻有兩塊,人們還是會因為月餅外面的包裝盒,而覺得這裡面肯定内容豐富,想象和錯覺,永遠比視覺要強大。她一路觀察着前邊兩個女孩的腿,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往下削一削,猝不及防地,就被柳蓉賣給胡蝶了。胡蝶便熱情地湊過來,并自認為“熟人”地跨起常露韻的胳膊——女孩子們都愛這麼走路,跟連體嬰似的,常露韻覺得她身上有種甜蜜的香味,就越發覺得自己身上永遠也幹不了的汗的味道刺鼻起來,隐隐地想把手臂從她那抽回來,卻被胡蝶抱得死緊,隻能這樣一邊聽着她說話,一邊半身不遂地被她拖着往前走。班委會的第一回小聚會一會兒就開完了,指派也很簡單——你以前是什麼?班長?哦,那接着班長,以前是生活委員?你也是生活委員?行了,生活委員讓女同學當吧,聽你嗓門也挺大,去當體育委員。那個話痨一樣的胡蝶當了班長,常露韻接着當她的生活委員,柳蓉的文藝委員是個閑職,以至于趙洪第一回分配完以後,喝口水的功夫又給忘了,還問了她一句:“我剛才說讓你當什麼來着?”柳蓉:“文藝委員。”“哦,對對,咱們學校每年過年的時候有聯歡會,到時候還得你多用點心。”柳蓉心裡就冒出一個詞——未雨綢缪。班主任您可真夠未雨綢缪的。還有個男班長叫郭帥,不是小說裡那種白衣飄飄、有最優秀的成績和最溫柔的笑容的男主角,而是個三根筋頂着個腦袋的瘦高男生,老師一邊訓話,他還一邊用意蘊不明的眼神瞟了柳蓉好幾眼,感覺頗為不友好,很久以後,柳蓉才知道,郭帥同學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全班第二,入學考試的時候比她低十分,開學第一天就把她當成了假想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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