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類似的話,他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已經聽到過無數回。諸如“你都害他(她)坐了牢,你還想怎樣啊?”之類,多不勝數。仿佛坐了牢受了懲罰,受害者遭受的傷害就從來不存在了一樣。他走出了松樹林,站到了這兩個中年男人面前。老陶一直眼睛朝王函的卧室方向看,所以先見到了周錫兵。他本能地瑟縮了一下,露出個讨好的笑容來。多年的牢獄生涯似乎已經在他身上打下了驚弓之鳥一般的烙印。他下意識地将手中的袋子往周錫兵面前送了送,近乎于谄媚地開了口:“棗子很甜,你嘗嘗?”老鄭猛的擡起頭,注意到了周錫兵的存在,一時間也有點兒讪讪的,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周錫兵沒有看他,目光隻落在老陶的身上:“我嶽父母年紀都大了,禁不起驚吓。以後,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們。”老鄭尴尬地出了聲:“這哪是打擾呢。老陶是誠心誠意登門道歉的。多少年的事情了,老陶吃了這麼多苦頭,孩子也沒受到什麼傷害,何必要跟生死仇人一樣呢。”周錫兵的目光沒有從老陶身上挪開,話卻是對着老鄭說的:“我現在打斷了你的腿,我坐牢了,你的腿還是瘸的。犯罪受懲罰是天經地義,不是受害人欠了你們的。”老陶瑟縮了一下,沒敢吭聲。周錫兵再一次強調:“别去打擾我嶽父母一家人。不然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下雪天(八)周錫兵在公園中轉了一圈。臨近春節,午後的陽光底下,來來往往的遊人臉上都鍍上了溫暖的金色。大家姿态惬意,誰也沒有往街對面的王家屋子投注過多的注意力。等他再折回小山邊上,老陶跟老趙都已經離開了,旁邊的垃圾桶邊上還留着幾顆棗核。他看了一眼,默默地拿紙巾墊着,撿起了棗核。周錫兵買了一張地圖,又按照當地人的指點,去了曾經的老工人小區。十二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城市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眼前的場景,早已不複王汀描述的模樣。原本的老工人小區其實不足以被稱為小區,而是典型的幾棟筒子樓,每家每戶一個單間,不過十幾平方米的面積。現在,這些筒子樓早就被推土機推倒了。這裡,将會建起新的市民公園。他站在廢墟跟前沉默地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轉身離開了。回嶽家的路上,他還沒忘了排隊買上老字号剛出爐的梅花糕。他估計王汀胃口好不了,但是一天下來光吃一頓早飯哪裡扛得住。王汀說過她高三的時候最喜歡吃的就是這個,每次考試進步了就會買一隻梅花糕獎勵自己。當時她沒有零花錢,想要吃梅花糕,就得将飯錢省下來。賣糕點的師傅十分訓練有素,還給周錫兵在包裝盒外頭套了個小布袋子,說是能保溫。也許是梅花糕出爐的時候太燙了,也許是這小布袋子的确保暖,直到周錫兵拎着盒子進王汀的家門,梅花糕還是溫熱的。王汀已經起床了,正在廚房中幫母親一塊兒準備晚飯。王函人坐在客廳當中對着電視機發呆,聽到門鈴響,她抖了一下,愣是沒敢起身去開門。王汀走出了廚房,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她:“你看你的電視。”好像她根本就沒有察覺到妹妹的畏葸一樣。姐姐的話拯救了王函。她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要害怕,然而她卻依然本能地畏懼。多年前的往事,她本以為自己早忘光了。可惜即使記憶模糊,那種恐懼與絕望還是烙在了她的心底。一旦被人提醒挖掘,痛苦的反應就會自帶激發功能重現。她蜷縮在了沙發中。王汀一邊擦着手裡頭的水,一邊急急忙忙朝門口走。等從貓眼當中看到拎着老字号袋子的周錫兵時,她開門都皺着眉頭:“大冷的天,幹嘛跑這麼遠。”“沒事兒。”周錫兵笑着進門,自己換好了棉拖鞋,晃了晃手裡的袋子,“我也饞梅花糕了。”王函的理智告訴她應該說話了,她不能跟個木頭人一樣杵在客廳裡頭。其實她更想在卧室當中待着的,隻是醒過來時,發現房間裡頭空蕩蕩的隻有她一個人,她有點兒害怕。王函清了清嗓子,努力笑着揶揄姐姐:“噢,周哥跑那麼遠,就是為了給姐姐你買梅花糕啊。”她的嘴巴被堵住了,舌尖感受到了一股甜蜜的香氣,還溫熱着的餡料柔軟地侵占了她的口腔。姐姐塞了塊梅花糕進她嘴巴裡,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吃你的吧,東西都塞不住你的嘴。”周錫兵看着女友活潑了不少的背影,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翹了翹。王汀的母親也從廚房之中探出了腦袋來,嘴上嗔怪道:“哎喲,哪有讓你跑老遠的道理,讓她們爸爸去買就好。”一家之主人還在書房當中沒有出來。周錫兵笑了笑,過去幫王汀一塊兒擇蒌蒿,隻說是他嘴饞,晃過去了就順便買了。蒌蒿是春節前後的時令菜,無論是炒幹子或者炒鹹肉亦或者是清炒,都帶着股淡淡的清香。王汀喜歡這個味道。然而冬天裡頭擇蒌蒿不是件輕省的活計,廚房裡頭沒有裝空調,手碰到冷冷的水生蔬菜相當冰涼。周錫兵伸手捏了下王汀的手,然後碰了碰,示意她看又開始發呆的王函,輕聲道:“你去陪你妹妹說說話吧。”王汀的手縮了一下,抿了抿嘴唇。王函從午睡醒來以後就一直蜷縮在沙發中發呆,她早看到了,可是她始終留在了母親身邊幫忙幹活。因為她也不知道該對妹妹說些什麼才好。遙遠的十幾年前,她甚至模模糊糊地希望過被綁架的人是她自己。然而她年紀大,個子高,相對于才十歲的妹妹來說,是個更加不好掌控的對象。況且,誰都知道,比起不起眼的自己,王函才是父母最看重的那個孩子。“沒事。”手上沾了蒌蒿葉子,周錫兵隻能用肩膀撞了撞王汀,鼓勵女友,“你們随便聊聊天,你指導王函備課也好。”這話提醒了王汀,她站起身去洗了手,過去找妹妹問備課情況。一向對自己的專業深惡痛絕的王函,這一次卻無比感激她自己手上還有事情做。姐妹倆總算找到了可以共同讨論的話題。王函曾經遭遇綁架這件事,在這個家庭中是個禁忌,誰也不願意揭開舊傷疤。晚飯上桌了,王家爸爸才從書房中推門而出。王汀的母親責備了他一句:“有你這麼甩手當大爺的嗎?小周都忙前忙後的給我打下手。”王家爸爸勉強笑了一下,心不在焉地回答:“這不是他表現的時候嘛。我當年不也在你家這麼表現的。”王函被她親姐壓着将課件改了一遍又一遍,幸虧要吃飯了,她才能逃出生天。聽了爸爸的話,她立刻好奇起來:“哎,爸,你當時都是怎麼表現的啊?”王家媽媽立刻嗤之以鼻:“怎麼表現啊,直接被你們外公一頓酒給幹趴下了。”姐妹倆都笑了起來。王家爸爸悻悻道:“看我多好啊,多年媳婦熬成婆,都沒想着趁機磋磨一下小輩。”屋子裡頭的人全露出了笑臉。笑聲是沖淡壓抑與尴尬的最好利器,原本緊張不已的家庭氣氛終于緩和了下來。王家爸爸甚至想要開瓶酒跟周錫兵一塊兒喝,最終卻被王汀給攔住了,他血壓高,應當戒煙戒酒。身上還彌漫着煙草苦澀氣息的王家爸爸,面對大女兒的輕言細語,露出了讪讪的笑容。他看了眼周錫兵,像是在告誡這位準女婿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們家王汀需要人更加關心。”她的喜怒哀樂都藏在心底。王家媽媽也跟意有所指一樣,白了丈夫一眼,沒好氣道:“得了,人家做的比你好。”大約是覺得不能當着外人小輩的面太拆自己丈夫的台,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反倒被丈夫揮揮手反将了一軍:“行了行了,知道你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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