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條堤街都響着鑼鼓和唢呐。花車在前,高跷在後。圍觀的人群隻留出一條路縫,讓他們一路吆喝對唱。踩高跷打頭的是一個紅衣小醜,他一邊走一邊跟身後的另兩個小醜戲耍。一忽兒金雞獨立,一忽兒又躍高三尺。人們邊看邊驚呼和笑鬧。有人認識這小醜,便喊,紅喜人,換花樣!又有人說,把你的絕活拿出來!紅喜人說,拿絕活加錢嗎?一街的觀衆都回喊,加!操辦這場熱鬧的是堤街的周家。周家的大老爺給法國洋行當着買辦。周老大又有兄弟兩個,一個在漢正街開着金鋪,另一個在武昌開着紗廠。漢口有錢人如果排名,大約數不到十位就會輪到周家。周家的老太年滿七十歲,古來稀了。周家人老早放出風聲,說是這年的壽宴要大辦三天。漢戲班子、花鼓戲班子、雜耍班子以及鑼鼓班子統統請來。且說隻要老太太開心,多少錢都不在乎。雜耍班子的班主叫陳一大,見周家如此放話,知道這回有得賺,于是喜笑顔開。早早就給班裡的幾個角兒打了招呼,說今天鬧個開心,大家有什麼要求,盡量滿足。他們開了心,周家就開了心,給的錢隻多不少。踩在高跷上的紅喜人最是人來瘋,見街邊喊叫得猛,立即亢奮。他大聲說,拿家夥來!便有人扔給他三個紅薯。紅喜人便踩着高跷一派潇灑地将三個紅薯抛向空中。一雙手有如舞蹈,一接一抛,十分漂亮。喝彩聲便又高漲。有人喊,換雞蛋。紅喜人收了紅薯,接過路人扔來的雞蛋。依然從容穩健地朝空抛出,雞蛋仿佛聽他的話,不管抛到哪裡,卻又都能回到他的手中。街邊的人更加興奮。路過一個鐵匠鋪。鐵匠打了幾隻鐵矛頭堆在牆邊。一個年輕人順手抄了三支矛頭,喊道,再來個壓手的。紅喜人将雞蛋一隻隻扔回觀衆,又利落地接過年輕人的鐵矛。鐵矛是重了一點,但對紅喜人來說,這不算什麼。在舞台上,他連更重的鐵球都抛過,抛時還要轉圈打挺。所以紅喜人滿心都有把握。水武坐在水成旺的肩上,興奮得手舞足蹈。水成旺也被紅喜人的絕活吸引,一邊看熱鬧一邊随着衆人大聲喝彩。正看得起勁,肩上的水武突然說,爸爸,我要屙尿。水成旺趕緊擠出人群,帶着水武來到牆邊。水武撒完尿,水成旺見他腳上的布襪已經縮進了鞋裡,便屈下身,替他把襪子扯上。水成旺從來沒有替孩子做過瑣事,這是頭一回。踩着高跷的紅喜人萬沒料到他手上的鐵矛竟會脫手。他已經甩了好幾十回合,準備再換别的。因為又有人叫喊換帽子。在他還沒來得及更換時,周家大門口響起了炮仗。街邊圍觀的小孩立即被炮仗吸引,一起朝那邊蜂擁奔跑。他們穿越高跷隊伍,意欲沖到街的對面。結果混亂中,紅喜人高長的木腿接二連三被奔跑的小孩撞擊,他一下子失去平衡,不及收回矛頭,踉跄中他手上抛出去的鐵矛也失去了方向。鐵矛在幾聲驚人的尖叫中,一直飚向街邊的牆根。水成旺替水武整好布襪,還沒來得及直起身體。飛馳而來的鐵矛落在他的背部,直直地插了進去。隻聽得噗一聲,水成旺便趴倒在地,鮮血幾乎随着他倒地的聲音濺在灰牆上,也濺了水武一身。水武頓然就傻掉。滿街的驚叫和飛濺起的血水令他魂飛魄散。他甚至不知道呼喊他的父親。人們朝他這裡圍了過來。有人喊,趕緊送醫院。另有人撥了一下水成旺,說來不及了,已經沒了一點氣。水武看着水成旺背上立着的鐵矛,看着血水還在從矛頭處咕嘟咕嘟朝外湧動。鮮血順着水成旺的背,流到地上,然後流到水武的腳邊,浸濕了水武的鞋。水武跳了起來,突然雙手捂着耳朵,尖嘯一聲,沖開人群,然後發出一路的尖嘯狂奔而去。 水家院子裡,大家的耳朵剛開始麻木小嬰兒一刻不停的哭聲。哭了這麼久,她的嗓子依然清脆。山子在院裡劈柴,菊媽在牆根晾尿布。山子說,換個人,喉嚨也該啞了。菊媽說,是呀,哭得人心裡慌慌的。劉金榮躺在木榻上吸着大煙。怎麼抽都止不住她的心煩意亂。水文坐在她的一邊,呆想着心事。水文是水家長子,在他和水武中間,劉金榮還生過兩個女兒,可惜兩個都沒活下來。這樣水文和水武的年齡就相差了十歲。劉金榮本想再生一個,恰逢有孕在身,水成旺居然娶回一個李翠。劉金榮惱羞成怒,一頓兇猛吵鬧,結果當場流産。醫生說以後恐怕是不能再生了。劉金榮痛心疾首,卻沒奈何。她對李翠的痛恨,大概也是源于此事。水文想勸母親消氣,想對母親說,男人就是這樣,但這個家終歸你還是老大,姨娘算不了什麼。水文未及說出口來,遠遠地響起一陣炮仗。炮仗過後,一片安靜。隻有隔壁的嬰兒一聲一聲地啼哭。水文說,她怎麼還在哭?劉金榮說,晦氣。别提她。水文說,姆媽,算了。别惹爸爸不高興。劉金榮說,唉,這是命。你爸爸我也指望不上了。看人家堤街周家太婆真是有福。将來我的壽宴你也得給我這樣操辦。水文說,姆媽你放心,我會比這操辦得更加熱鬧。雲厚了一點,天更顯得陰沉。院裡很靜,山子劈柴的聲音,咔咔咔的,出奇地響。水文給劉金榮沏了一杯熱茶,還沒遞過去,突然牆上的自鳴鐘發出當當當的聲音。他吓了一跳,熱水濺出杯子,燙了他的手背。鐘聲停止時,隔壁嬰兒的啼哭似乎也陡然停止。水文說,咦,她不哭了。劉金榮未及說話,突然聽到山子在院子裡驚恐地暴喊,小少爺,你怎麼啦——太太,不得了啦!水文立即從屋裡奔出,劉金榮衣衫不整,跟着也跑了出來。山子已經抱起了水武。說是水武進門一句話沒說,就倒在地上。水文一眼看到水武身上有血,驚叫道,血,怎麼會有血?弟弟身上有血!劉金榮慌了,喊道,小武兒受傷了嗎?快,快,叫馬車——馬車——送醫院。他爸呢?抱着水武的山子還沒有出門,後面擁來好幾十人。人人都在驚恐地叫喊,不好啦!水老闆被打死啦!水老闆被玩雜耍的打死了!劉金榮吓得腿一軟,癱坐在地,長叫一聲,天啦!水家上上下下,頓時炸了鍋似的響起混亂的哭喊聲。聲音凄厲,響徹陰飕飕的天空。四隻一天工夫,漢口的警察都曉得,他們的“仁義大爺”劉漢宗的侄女婿被一個雜耍的小醜殺死了。沒等劉漢宗下令抓人,便已有警察在找尋兇手。劉漢宗是稽查處處長。他在漢口的勢力,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比。他三十歲進入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為少将,漢口的幾家酒店,他都是大股東。漢口的紅道黑道黃道,他條條通暢。劉漢宗眼光銳利,出手兇猛,再加上他背景強大,根基深厚,江湖上各大幫派也都盡可能不去招惹他。然而他的親戚竟然被一個走江湖的雜耍小醜打死。紅喜人獲知水成旺的身份,吓得上下牙齒哆嗦不停,一句話也講不全,當即便躲進了西商跑馬場的馬廄裡。他的表兄在這裡為英國人養馬。班主陳一大找到他時,他的眼睛幾乎腫成桃子,而且已有兩天不曾吃飯。陳一大摸出兩張大餅,強行讓紅喜人吃下。說是趕緊吃,吃完後夜裡就跟他走。紅喜人依然在哭。且哭且說,到哪裡去?陳一大說,逃跑呀。被警察抓着,你還有命? 天黑時又開始下雨。紅喜人的表兄找了一輛馬車,讓陳一大帶走了紅喜人。馬車直奔江邊。那裡有一艘小火輪載滿了貨,正欲起航。陳一大拉着紅喜人悄然登船。陳一大找到船長,從兜裡摸出一把錢,對船長說,老大,這就是我的徒弟。錢都帶來了。請務必帶他走。走到哪算哪。船長接過錢,望了望陳一大和紅喜人,說客氣個什麼,都是兄弟。一會兒船開,讓他進艙就是。我會交待水手的。陳一大說,謝謝了,老大。紅喜人又哭,說班主,我、我、我這是去哪兒呀?陳一大說,天涯海角,哪裡能活命就去哪裡。隻不過,往後你怎麼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紅喜人哀哀道,班主,我七歲學藝,苦了十幾年,到今天正是紅的時候,這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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