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婠婠就在宮廷中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時候看一個人,确實是不僅需要看他說了什麼,更要看他是如何做的。
比如說晏珽宗一到了床上就葷素不忌什麼話都能往外面說,還多有對她不大尊重的,可她若是整日隻計較着這些言辭上的得失,那也真是辜負了他平素對她的一份真心了。
至少下了床之後,他待她則是愛如珍寶,萬般呵護珍惜,養得她終日無憂無慮,幼時從娘胎裡帶來的弱症都被他慢慢養好了。
雖然不大會說什麼情話哄她開心,但他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她都有記在心裡,也知道他對她的愛意多濃厚。
再比如說,晏珽宗對宇文周之這個胡将的态度。
他看起來似乎并不怎麼喜歡宇文周之,經常一提起他就是“怎麼還沒死?”“還活着?”“早晚宰了他”,但是實際上他所做的決策都有在明裡暗裡地扶持着他,讓他更好地成長。
皇帝,是有一顆惜才的心的。
并且他大約更是在這個少年郎身上看到過自己從前稍帶着些桀骜不馴的影子。
同樣是單槍匹馬地在軍中以武功立身,同樣的英勇善戰,同樣地奢望着一位帝姬。
——也同樣被宮裡的聖章太後瞧不起,被聖章太後翻來覆去罵過百八十回。
他是晏珽宗為數不多親手栽培扶持過的武将。
上一個被晏珽宗一手拉上高位的,是徐世守。
也是在很多年後,當宇文周之厚着臉皮頂着聖章太後的聲聲謾罵和滿朝文武的反對搖頭,從千秋宮中風風光光地娶走婠婠唯一的侄女、鎮西王唯一的女兒崇清帝姬時,晏珽宗向她解釋了他當年一定要将宇文周之丢在西北邊疆當一個守城之主曆練幾年的原因。
“就是為了再練一練他的心性。”
他說,“他那時候剛殺了叕日恩和索兒劄立下赫赫大功的時候,有多大呢?不過十九歲,勉勉強強弱冠的年紀,還正是少年意氣不肯低頭的時候。我要将他放在邊塞做一個城中守将,讓他不再像從前那樣隻知道拼着一身不怕死的勁出去殺敵立功了,而是學着自己獨當一面,處理事務,見識人性,叫他知知世故。”
“其一,這既可以為他攢資曆、練心性;其二,難道你覺得當年我就将他帶回京城,叫他去做東宮十率府的将軍,讓他在京中任職,對他是件好事麼?”
皇帝搖了搖頭,
“論出身,他父母雙亡,自己還曾是奴籍;論血統,他是個胡人;論家世,他連寒門都算不上;論人情世故,他也沒法和京中的那些世家子弟打好交道。
所以,他若是在二十歲來到京中,見識慣了那些世家子弟對他的冷嘲熱諷和不屑,他會在這種自卑和憤懑中早早折損了才華和胸襟謀略,很快就泯于衆矣。”
簡單來說的話,就是在最無能為力的年紀,早早讓他遇到了一生都無法攀比的人,隻會毀了他。
懷朔四年,讓他攢夠了資曆,立足了軍功,幹下了政績,讓他帶着懷朔城百姓的擁護和愛戴回京述職時,才讓他有了和其他世家貴族子弟平起平坐的資本。
婠婠那一年也笑道:“原來是主公之愛将,必為之計深遠啊。”
這都是後話了。
一路走走停停,皇帝的銮駕終于在元武六年的夏五月初二回到了雲州城。
當日皇帝出城的時候,雲州城内的百姓守将都滿懷着對這位禦駕親征君王的擔憂和牽挂,生怕皇帝在外面出了什麼事。
但是等到回城的這一日,皇帝滿載而歸,不僅帶來了不可勝數的突厥财寶、牲畜、糧草和物資,更帶來了雲州城往後數十上百年的安定與祥和。
雲州百姓,再也不用生活在對突厥鐵騎的恐懼之中了。
也再沒有任何一個突厥人可以擄走漢人為奴。
這半年的征戰與辛苦,就都是值得的。
但是入城的這一日,皇帝卻命軍中的樂士們奏起了祭祀陣亡者的哀樂。
并且還讓那些戰死将士們的靈柩先于帝後的銮駕之前入城。
婠婠懂他的意思。
她握着他的手:“逝者已去,至少,他們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們也會盡力去彌補他們的家人妻眷。”
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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