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早看見餘氏坐在排凳上,一如印象中的安然莊靜,仿佛一條靜靜流淌的河。隻是這條河,足可以堪比幽冥裡的弱水。
三小姐毓華伴在她身側,吹着一碗才泡的茶。茶杯口的熱氣騰騰地往上冒,她也不顧,湊唇就喝。又不是天幹口渴,這麼樣,略顯心急了些。
沒有人引琉璃拜見,别人不會,如今連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梁氏都自覺走了開去。
好在這時候佛堂内走出一人,高喊:“永信大師到!請各人就位!”
衆人紛紛找到自己位置,朝佛像跪坐下,管家指着末尾一排最後一張蒲團給琉璃:“許姑娘請就位罷!”又遞給她一本經書,指着她左首一位十來歲的小姑娘:“若不識字,可向八姑娘請教。”
八姑娘浣華看她一眼,小眉尖不甚樂意地皺起來,低頭去翻經文。
佛案後已開始響起木魚聲,何家佛堂本就建得宏偉肅穆,如今這數十号人濟濟一堂,更顯得格外莊重。八年前琉璃初入何府,滿心希冀達成何家上下夙願,治好老夫人的病,然後堂堂正正以何氏冠名,做他們的孝子賢孫,因而壓根未曾擡頭張望過一眼。
如今她知道結局,便再也做不到那般虔心。念到某句處,她順勢擡頭,隻見前方烏壓壓一片腦袋,甚是壯觀。佛案旁坐着身披袈裟一人,閉目垂眉,口中念念有詞。琉璃正琢磨他,卻見他雙目忽睜,視線徑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裡恍惚間若有道光亮閃現,刺得琉璃有些發怔。
“這個字都不認識麼?”
旁邊浣華在小聲地說。琉璃回過頭,正見她鄙夷地撇了撇嘴,手點着個涅槃的涅字。八年前的佛堂——或者說前生的佛堂裡,琉璃并沒有與她有過交流,她是知道她看不起她的,但是現在她倒不介意承承她的情。
“請教八姑娘,這是個什麼字?”
“'涅槃'呀……”浣華用指頭一筆一劃寫着,對于琉璃這份好學,倒似受用,生怕她不懂這典故,又解釋道:“傳說西方有種火鳳凰,每隔數百年便要浴火焚身一次,每次從烈火中得以重生,然後變得更加美麗堅強,給人間帶來福音,人們把鳳凰的重生叫做'涅槃'。”
琉璃作恍然狀,點頭道:“原來如此,多謝八姑娘。”
浣華有些小滿足,抿嘴低頭讀經,因這一打岔,再讀起來便有些磕巴,索性已分了心,便沖琉璃看去。琉璃沖她一笑,她又把嘴抿了抿,小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琉璃,小名叫琉璃。”
“真像個丫鬟的名字。”浣華皺眉。又有些不甘心地:“那有大名麼?”
琉璃想了一下,搖了搖頭。許娘進京後曾交代過她,去了何府隻有低調再低調,隐忍再隐忍,才會有平靜日子,所以連大名“懿貞”都要瞞下。可是許娘還是錯了,琉璃就算把頭低到塵埃裡,何府也沒有人會給她活路。
當然,适當低調些還是要的,懿貞這名字對于一個私生女來說,委實有些張揚。
浣華哦了聲,想要再說什麼,看見前面跪着的人回過頭來,才又咬唇止住了。
這一上晌的經文便頌到午時一刻止,前後近兩個時辰,中間連離席如廁的人都少,不是子孫們心誠,實在是老太爺威嚴甚盛。
午飯安排了齋席在偏廳,如今是老太太與長房共同執掌中饋,老太太病倒,内院事自然皆由餘氏料理。衆人洗手歸來,早有長房裡管家來福率領衆人在張羅用飯事宜。
先前回頭看浣華的是六少爺廷賦,散會的磬聲一響,他瞅了眼琉璃,便跟避瘟疫般拉着浣華起身走開。沒有人理會琉璃,她不知道該不該一道跟過去,還是等管家派人來指引,浣華走了兩步見她沒動,便咦道:“你幹嘛不走?”
廷賦扯了扯她袖子。
落在琉璃眼裡,自然不願去招人嫌。又看見遠處碧雲與何老太爺說完話,舉步往這邊走過來,于是道:“八姑娘請先走吧,碧雲姐姐來了,隻怕有話要交代。”正好偏廳外有人在道“賦兒還拉着妹妹在那兒做什麼”,一看是廷賦的生母甯姨娘,浣華這才與丫鬟走了。
碧雲走過來先喚了聲“姑娘”,而後指着身旁一塊兒來的綠裳丫鬟跟琉璃道:“這是老夫人院裡的翠瑩,原先也在老太太院裡當差,這幾日便由她跟着姑娘你罷。”
翠瑩行了個萬福,琉璃還禮,喚了聲姐姐。
這餐飯的坐序原本與跪坐頌經一樣,依照嫡庶長幼而排,排位居後的衆孫輩子女包括八姑娘本是一桌,不過琉璃落座時,卻看見浣華跟着母親三夫人齊氏坐去了各房主母那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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