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人是有慣性的,一旦傾向于什麼,便更向那個方向傾倒過去。姬允慣于做個風流仁慈的昏庸帝王,自然就少了能與權臣相抗的魄力。
顧桓之所以能夠一手遮天,未嘗不是他姬允步步退讓,給讓出來的。
隻是這其中微妙,莫說當局者,旁觀者也未必能看清。衆人隻道顧桓功高蓋主,權傾天下,東風自然壓倒了西風,哪裡還注意得到西風根本是一壓就倒,完全地不禁壓呢?再且,即便是有人看清,也不一定敢直言。
姬允乍聞這一論調,先是有種陌生的怪異之感,而後醍醐灌頂一般。太祖當初是由各大世家貴族扶植而起,太祖本身也是前朝貴族出身,自然倚重仰賴與己相同的階級。貴族治世的格局在開朝之初便以律法明文确立,曆經百年之後,各大世家枝繁葉茂,盤根錯節,穩踞朝堂,攬盡天下權勢。世家貴族是國之基石,姬允自生下來,受的教導便是如何拉攏貴族,以世家大族之力為輔弼。隻是人一旦太過仰仗手中工具,難免不為其所困,反而對其生出依賴與畏懼。百年前的太祖,恐怕也并不料到自己苦心孤詣,将世家大族全攏于姬姓周圍,創出一個太平盛世,反倒累及子孫後代。
涿鹿郡守王桢,藐視天威,不顧天子诏文,坐視水禍發生,離亂百姓,其罪不可恕。然諒其悔罪之意切,補救之行速,特免其三族連坐,判以斬首之刑,宅邸抄沒。
至于司天監提點郎榮,因其懈怠,疏于職守,未能确析天神托于天子之夢,以緻不能夠提前發出防汛警示,實不宜再任司天監首位,即日革除一應所有官銜,免其蔭封。
一應相幹官員亦罰俸降官的罰俸降官,革職流徙的革職流徙,不必贅提。
拟旨下來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整場辯論卻持續了半月有餘。
起先論點還膠着于王桢,從他該不該死到該不該誅族,議事堂整日吵得不可開交,臉紅脖子粗。每日辯論一散,衆臣們找鞋的找鞋,扶冠的扶冠,衣冠整齊地出了門之後,又是拱手禮讓,請對方先行的優雅文人了。
這還是因為姬允讨厭禦史台那幫子嘴毒似刀,能一封奏疏把人罵得恨不能重回娘胎的刻薄禦史們的緣故,而将大半禦史留在京中,沒有參與進來的結果。
随着從王桢究竟如何定罪,辯到新頒法令中的具體條律,再發散到為政理念,辯論方向便如脫缰野馬一般,徹底沒了方向,放縱不羁地向前跑去,越跑越遠。
姬允每日能被氣得肚子鼓起來,散會回來先要猛灌兩口涼茶,讓自己消消氣,才和白宸講話。
不免又提及今日辯論過程,又要氣得變形,白宸捏着白陶茶盞,大拇指指腹摩挲着杯腹,另一隻手按住姬允的,安撫地微微笑着:“鳳郎與他們吵了這幾日,還沒吵出個結果來嗎?”
姬允被溫熱的掌心覆住,肌膚相貼間兩人的溫度漸漸交融,再大的火也發不出來了。他仍皺着眉,抿抿唇,忍住了那聲到口的冷哼:“今日居然還扯到了我修佛法,以仁慈為政,便是王桢一時不清醒,犯了小錯,究竟并非有意,世人誰不犯錯,尚可寬宥一二——朕廣建佛寺,念經拜佛難道是為給他們脫罪用的嗎?事事仁慈,皆可原諒,等他們野心不足,爬到朕頭上來了,欲取朕而代之,朕也任由他們嗎!”
實在忍不下,他重重地吐出口氣,冷笑道:“隻怕屆時朕想原諒,也沒那個必要了。”
摩挲杯腹的手指微一頓,白宸臉色好似白了一下,他垂下眼,看了看杯中碧綠茶湯,片刻,道:“那鳳郎究竟是想如何處置?”
“王桢對本案負有第一緊要的責任,如何處置他,基本決定如何處置接下來的人。鳳郎若是想要大殺貴族們威風,自可将人抄家滅族,這樣一來,對郎榮的處置也就不會太輕,正可借此敲打權勢日重的顧大将軍,隻是鳳郎目前尚需倚重顧大将軍按壓藩王,阻隔後梁,此時與大将軍正面對峙,并無太多好處……鳳郎怎麼想的?”
這幾日辯論,姬允獨自在堂前面對唇槍舌劍,白宸因無官職,無從聽政,隻每日聽姬允滿腹怨氣在發牢騷,适時地在人即将爆炸之前給予安撫,也不怎麼發表自己的意見。
“王桢死活有什麼要緊,左右不過是拿來頂包的。我既不能拿顧桓那厮怎麼辦,也隻好殺雞儆猴罷了。他們倒好,連王桢也要保。”姬允滿臉怨氣,又頓了一下,對白宸詫異道,“你之前不是說我态度應更強硬一些,别叫他們拿捏住嗎?”
“鳳郎應該強硬,是不要讓人誤會了鳳郎的态度,以為自己拿捏住了鳳郎。而形勢既不許讓人強硬,便應适當地有所妥協,還不能叫人看出來你是在妥協。王桢藐視天子權威,乃是忤逆之罪,罪大惡極,其無可恕。”摩挲了許久的茶杯終于碰到唇邊,白宸啜了一口,微笑道,“隻是鳳郎可還記得,之前鳳郎金口說過一句,隻要王桢救災得力,免他親族連坐之罪。”
王桢的罪便這樣定了下來。
王桢罪名既定,其他人也就好辦了。尤其是郎榮,竟隻是被革職,算是很給了顧桓面子,衆貴族們放下心來,紛紛同顧大将軍道賀。
顧桓僵沉着臉,毫無笑意地向道賀的人拱拱手,見姬允屁股離開了禦座,要回内室了。擡手把身前的人揮開,大步跟在那人身後走了進去。
第27章
姬允前腳拐進屋,後腳顧桓就跟了進來。
這些日子裡,姬允私下裡幾乎沒有見過顧桓,他是被氣着了,懶得看見他。顧桓想必心裡也有數,也不到他跟前來讨嫌。
這下他擅自跟進來,姬允不大高興,但也無意追究這人的失禮冒犯——主要是追究也沒什麼用處。
李承年呈上茶來,姬允飲了口,才撩起眼皮,看向對方:“大将軍這是怎麼了,看着臉色不大好。”
對一個人的稱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很多東西。姬允平時喊顧桓顧卿,愛卿,甚或有時候喚他桓郎,私下見面還一本正經叫他大将軍,以姬允素來性情,其中的不高興就洋溢得十分明顯了:我還沒沖你發脾氣呢,你倒向我來甩臉子?
顧桓在堂下站着。顧大将軍既是朝廷第一重臣,又是姬允的親舅子,大約是擁兵自重,大約是恃寵生驕,顧桓在姬允面前委實是不講什麼君臣禮數的,别說平時即便姬允不賜座,他自己也是要找着位置坐的。就是在朝堂上,也是時常地當場駁斥姬允,不假辭色,将姬允叱得面紅耳赤,下不來台。有時卻又屈顔卑膝,親密太過。起居舍人就不止一次記錄過“皇帝有疾,大将軍以手侍藥”,皇後也未必親密若此。
今日他自行站着,姬允也沒有叫他坐下的意思,這處不比宮内大殿,禦座很高。姬允難免要微擡視線,才能和顧桓對視。
顧桓行軍多年,最愛幹練,不耐煩今人追求的潇灑之風,在朝中也身着勁飒,手腳束緊,略卷長發以發冠高束,五官棱角愈發突出,整個人有山松的挺拔磊落之态。
隻是墨綠瞳中暗沉湧動,卻并非靜松巋然,臨山風而不動了。
顧桓眼睫微垂,緊盯着他,面色發沉:“臣隻是想問陛下,對郎榮的處置,果真不改了嗎?”
聽聽!這什麼口氣!
活像是來找他問罪的!
姬允暗暗地又氣了一肚子,他咬住牙齒,兩腮繃緊了緊,片刻,才努力讓自己火氣沒那麼大地道:“郎榮作為欽天監之首,原應預天之法,明示天下。但他郎榮做了什麼?朕留他一條性命,讓他能夠在家中,而非牢獄之中度過晚年,已是看在大将軍的情份上。大将軍覺得還不夠,是想讓朕給他加官進爵,繼續不思進取,懈怠職守,犯下大錯嗎?”
說到最後,姬允已是忍不住怒意了。
顧桓看他額角氣得突突地跳,眉頭一皺,略後退半步,拱手道:“陛下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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